民间无非是老百姓的麇集之地,平凡之至,低贱之至,似乎在任何时候都是大人物不屑一顾的地方。如果某个贵人不幸到了民间,一定会被说成是“沦落民间”,就如同上界天仙被谪凡间一样,注定受苦受难无疑了。但在近代,民间突然火了起来,成了许多重大事件的发源地,贵人们也不免赞赏起民间来。在19世纪的俄罗斯,有抱负的改革者都将希望寄托于民间,以致流行起一个口号:到民间去!中国领袖固然无意接回他那流落民间的儿子,但还是将喝过洋水的大儿子送到民间去“锻炼”,仿佛民间也成了镀金之地。至于是否催生出“民间第一”,却尚待学者们的细细考察。
民间何在?
要认知民间一词,最好同时端出其对立面:官方。“民间”的最直接、或许也是最简单的表达,就是“非官方”,这意味着官方之外的一切。但这种解说仅仅是一种字面理解,并不直接展示“民间”的内涵,几乎没有什么用处。
要真正认识民间,至少需要回答如下问题:民间在何处?哪些人生活在民间?民间对于社会、民族与国家起什么作用?民间能做成或做不成什么事情?这些都不很简单吧。现在,你才有了一点感觉:民间的学问大矣哉!而且,此刻你才认识到:民间不只是一个概念,而是一个现实,不能仅仅靠读书去了解,而需要深入去观察体验。
但如果你过于天真,真有心干这件事,就会发现自己生不逢时,今天并没有这样的环境、氛围与激励机制,那是一件适合一百年前的有志青年干的事情。尽管如此,今天还是有一些呆瓜想效法前贤,真的到民间去。其中就有到偏僻乡村去调研考察的法学家于建嵘,到基层去研究农民工子弟入学问题的北大博士许志永,写《中国农民调查》的陈桂棣,亲身卧底调查性工作者现状的叶小燕……。只是,这些人的遭遇与处境并不令人羡慕,根本不能与当年的民间教育家与民间改革家晏阳初、梁漱溟同日而语。官方的逻辑十分简单:
民间并非可自由涉足之地,不该你管的事情就别插手!
官方与民间固然是一对,但它们可不是平起平坐、亲密无间的一对。中国当下的问题恰恰是:官方太强势了,它几乎笼罩了一切,生活于其下的民间,就几乎被完全遮蔽,变得无足轻重,以致可以被忽略了。在这个本应高度文明的21世纪,这真是天大的奇事!偌大一个民间,怎么能够被忽略呢?就是当代最伟大的魔术师,也不可能用什么法术将民间遮蔽掉啊。
但民间就是被实实在在地隐藏掉了!如若不信,你不妨去搜索一下,看看民间是否做成了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。民间办成了一张报纸吗?民间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独立组织吗?民间办出了一所真正独立自主的学校吗?民间有一家银行与国有银行同台竞技吗?民间提出过一条治国之策吗……。如果这些竟然一条也未曾有过,就不要将民间端出台面了。而事实上,在过去几十年中,“民间”二字出现之少,不容置辩;回响于耳的几乎永远是政府、国家、领导、公家、国有……。民间被谁吃掉了呢?
民间已经被吃掉,早已不是什么秘密,而是尽人皆知的现实;或许,正因为这一事实太明显、太普通了,反而被人们忽略,乃至难以置信了。因此,人们面对的就是:既没有人郑重提到民间,也没有人突兀地说到“不该忽略民间”。在许多人看来,这类事情根本就不存在!这就成了问题:或许本文根本就不值得写了。
事情毕竟有点转机,人们终究发现:民间并非完全无所作为、不足挂齿;即使在高度遮蔽的情况下,民间还是做成了许多事情。这正是我们下面要看个究竟的。
财富的故事
要彰显民间的作用,财富的创造或许是一个最佳切入点。无论你信与不信,反正我就是相信,天下第一要紧的东西就是财富!那么,民间创造了财富吗?岂止是创造了,财富主要就源于民间;这一点今天已经显现,今后将愈来愈明显。
仅仅在若干年前,你不会相信这是事实。在人民公社时代,粮食来自公社,消费品来自国营企业,资金来自国家……,民间似乎一无所有。但今天这是老故事了。不要说,民间做不来航天飞机!不错,中国眼前还没有马斯克;但是,人们更关心的是衣食住行。
今天,你不必特别细心就能看出,你从超市搬回家的那些东西,有几件不是中小企业或者农户生产的?不要小看这些东西,它们都是地地道道的财富,当然是民间创造的财富!不必去搬弄统计数字,官方与学者就只喜欢这个;老百姓多半只在意:他们日常需要的东西,超市中几乎应有尽有。商店货架上空空如也的那种记忆,早已消失;实际上,我们离短缺时代不过是一步之遥。至于谁从地下召唤出什么神力,促使民间创造出如此巨量的财富,这种问题自然有学者们去研究,老百姓实际上并不关心。
然而,仍然有异议之声:真正的财富还是真金白银!民间既不提供一两银子,也不发行一张票子,官方才是财富的真正源泉。这看来是一个谜题。但经济学家会告诉你:答案其实很简单,真正的财富不是银子,而是你日常所见的蔬菜、水果、手纸……;钱不过是财富的符号而已。尽管如此,老百姓中的冥顽不灵者仍然坚持:他就是要更光鲜的银子;而由此就要更亮堂的握有大量银子的银行。
老百姓能拥有银行吗?你一介草民也配?但就有顽固的草民坚持认为,自己怎么就不能开银行?就是几百年前,山西那些头脑活络的老百姓所拥有的钱庄,不正是地道的民间银行吗?难道经历几百年进步之后的中国百姓,今天反而管不好一家银行了?不能堂堂正正地经营银行的民间,就只有仿效其前辈,遮遮掩掩地去经营地下钱庄,以致在现代中国财富史上,制造出无数有点黑暗的故事。
改革年代,民间财富以其空前活力壮大。由民间财富过渡到“民间资本”,似乎是绕不过的铁的逻辑。但一旦讨伐资本之声鹊起,马云都成了缩头乌龟,民间是否还是财富的源泉,就又成了问题。
教育的故事
民间出财富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。但教育呢?那不理所当然地被政府管着吗?“天地君亲师”嘛,君师一体岂不天然合理!
其实,古代的情况恰恰不是这样。自从孔夫子时代直至近代,教育基本上是一项民间事业。孔夫子本人,就是最大的民间教育家,可以说是民间教育之祖,实际上也是整个教育事业的主要开创者——古代所谓教育,主要就是民间教育。至于摒弃孔夫子的秦始皇,坚持以吏为师,不过是历史上的一个短暂插曲罢了。
可见,就教育而言,“民间第一”并非虚言。
只是,教育的故事并非就这样终结;它的续篇就是官办教育,更好听点就是公办教育。王朝时代的太学、国子监,无疑是公办大学之祖。而公办教育的真正繁荣,则是“西学东来”的结果。民国年代,无论大中小学都远远谈不上普及,但在学制与教学内容上,都已实现相当程度的现代化。在1949年之后,这一切如何了呢?毛在文革中的许多名言今天已成天方夜谭,但至少有一句并不算离谱:17年来学校基本上是资产阶级那一套。如果不算政治教育,中国确实大体上沿袭了西式学校;否则,中国的赴美留学生,绝对不可能读下去。
今日东西方教育的真正差别在于:
中国教育完全不具有西方教育的那种民间性。
此处所说的民间性包含两重含义。
其一是外在的:西方的民办或私立学校占有重要地位。例如在美国,所有重要的大学都是私立大学,最好的中小学也是私立的。中国则恰好相反,在改革开放之前根本没有私立学校;近年来兴起的少数民办学校,无论教学内容或学校管理都受到政府的严密控制。而最近鼓吹的“民办学校国有化”,大概是势在必行了。
其二是内在的:民间性意味着有充分的自主办学权利。在西方,即使是公立学校,政府也不可能随意干预学校的内部管理;所谓公立,不过是政府出资,以及管控若干法定的原则而已。由全体教师组成的教师共同体,才是教育的真正主宰;而教师共同体不过是一个民间群体,并不进入政府体制。与此相反,中国学校(包括民办学校)根本谈不上什么自主办学。
由此看来,就教育而言,还远不是谈“民间第一”的时候。
文化的故事
在中国,由文化部管理文化事业,是民国之后才有的事。至于古代,哪些东西属于文化事业,都无明确概念,自然就谈不上什么明确的文化管理、文化建设等等。除了在“礼部”职责之内的事务(例如举办庆典活动)之外,文化活动似乎理所当然地属于民间。古代官府或许并不十分文明,更不自我标榜为“公仆”。但实际上表现得比现代政府更谦卑,并没有狂妄到自认有能力垄断全部文化。声称政府官员有资格指导民众写诗、作画、唱歌、演戏,完全是现代乌托邦体制下的一种狂想。
政府一家垄断文化权力,在极左年代达到巅峰。在8个样板戏喂养下成长起来的整整一代人,其文化内涵与人文色调单薄到什么程度,任何细心观察的人都会有深刻印象。
今天在回顾改革开放所带来的解放时,人们主要想到生产力的解放、自主创业的解放、在择业择偶择居等等方面的解放,而多半忽略了文化生活上的解放。其实,正是改革开放开启了一个新时代:文化具有了某种民间性,不再仅仅是从属于施政目标的某种政府事务。
类似于教育,文化的民间性亦包含两重含义。
外在的方面:至少有一部分文化事业、文化品类、文化项目的开创、主办、经营,从政府之手转移到民间。愈来愈多的文化人士不再吃“官饭”,对这件事的个人感受如何,可能人各不同;但作为一种社会变革,则绝对符合世界潮流。
内在的方面:文化的思考、创作、文化教育的重心,真正在向民间转移。文化不再是一个可以由官员们来规划、裁定的粗糙花瓶,而是独立文化人深思熟虑之后的精雕细刻。
如果要给文化的民间性确立一项指标,最好的选择或许是:在经营、收入等等方面完全独立的文化人的数量比率。目前这个指标也许还不够高,但从极左年代的零增长到今天的水平,人们没有理由不额手称庆。然而在今天,你却分明地看到了:郭德纲、周立波、赵薇之流突然倒运,还能乐见此指标继续增长吗?
民间第一
涉及民间性的当然不只是财富、教育、文化而已;就是体育、娱乐、慈善、医疗、宗教、环保、治安等等,乃至社会生活中的一切,都可能成为官方与民间分割或者共享的对象,因而同样存在民间性的问题。官方与民间各占比例的多寡,在不同的领域当然各有不同;但人们不能不指望,民间性将不可遏止地增长!今天的认知就是:
民间性的高下,是量度文明水平的重要尺度。
其所以如此,主要的理由如下:
功利标准——民营事业具有更高的效率。这在经济领域今天已有定论,无须争辩。就是在科技、教育、医疗等领域,民营的效率也在逐渐得到证明。在欧美甚至有将监狱、邮政民营化这种极端例子。指望这种事情也出现于中国,或许想象力太超前了。
自由标准——民间性的普遍增长,必然使个人在多个方面获得解放,获得更多方面的自由;历代思想家——其中特别包括马克思——理想中的那种“自由人”,或许有望真正成为现实。那么,未来的世界是否将是马克思所言的“自由人的联合体”呢?
正义标准——民间性是“主权在民”这一普世原则的最实在的体现。在公开宣言中,历代统治者没有不爱民、唯民是从的,但同时紧握手中的权力,收紧对社会的管治。随民间性增长而来的,必然是民权的扩张,这当然是所有正义之中最大的正义!
如果至少从如上诸项标准看来,民间性都收到了可观效果,那么,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相信,民间是力量、道义、创造性之所在,是人类生命力的真正源泉,是世界的希望之光!如果人们真正确信这一点,那么就不能不迸发出一声直冲霄汉的呼喊:
民间第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