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往今来枭雄辈出,安天下的雄韬伟略多不胜数,其中卓然绝世者,其唯某某某加秦始皇乎!如所周知,这一安天下术之灵魂,谓阶级斗争。此种要诀,前人固然闻所未闻,但实际上早就用之有日,只是未达现代表达罢了。与古人谈阶级斗争,初听之下似乎匪夷所思;但征之于史实,却屡验不爽。此中奥妙,岂不有趣万分!
阶级斗争
海峡两岸分离日久,我常常不免耽心:两岸在语言上的差异,或许会逐渐大到难以交流!例如,同样“阶级”二字,两岸的意思竟然完全不同:在台湾问“你什么阶级?”意指问对方的军阶、官阶或者学衔;在大陆问“你什么阶级?”就颇有一点恐怖了,这意味着问你的家庭出身如何,然后决定你是敌还是友;你们之间的亲疏远近,就全在你家庭出身的贵贱荣辱了,岂不恐怖之至?
阶级一词的后一种用法,其实并非全新,在稍不同的说法下古已有之。例如,古代说到“想必令尊贵为圣眷?”、“阁下贵为世家苗裔?”等等,岂不就是在意对方的出身阶级,只是古人未用阶级一词罢了。可见,重“阶级路线”,实在由来有自,本是我们的国粹,就是随意非议也对不起列祖列宗啊。不过,将阶级路线运用到文革中那种登峰造极的地步,就不是祖上敢望其项背的了。现代中国人,毕竟有前无古人的创意在,岂肯仅仅守住古人之窠臼?
如果阶级的讲究仅仅在社交的揖让之间,纵然俗套,但也无伤大雅。问题是,在极左年代,阶级的讲究恰恰关乎军国大事。用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说来就是:阶级路线是基本国策,是事涉国运的各项工作的灵魂!领袖的名言就是:阶级斗争是纲,其余都是目!熟悉儒家话语体系的国人,岂能不知,在中国人心头压了数千年的那个“纲”字,其分量有多重!领袖毕竟是现代中国政要中,阅读线装书最多的人,岂能不抓住国粹的要领!“抓钢治国”的要领与谋略,自然就达于极致了。
领袖是这样独一无二的谋略家:他不掸以最直白的语言将自己的核心谋略宣示天下,从不耽心在对手与臣民面前泄露天机,等于正告天下人:我的底全在这里了,依违取舍,你们就自己掂量着吧!普天之下,你到哪里去找比这更披肝沥胆的领袖?领袖早已明言:
阶级斗争,一抓就灵!
实际上,几十年的治国方略,已经全在这八个字中了。那些没听进去,或者听清了却不在意的人,该怨谁去?我一直认为,中国现代政治的诀窍,其实已全在上述八字之中。中国文人的一个通病就是,总是自作聪明,自以为悟到了伟人之言的莫测高深,不惮以己之心妄度圣意,以洋洋千百言去诠释经典,殊不知圣人之意,其实就在其直白的原话中,哪有文人们想当然地引申的那些“微言大义”?
在领袖的诸多教导中,还能有比“阶级斗争一抓就灵”更直白的话语吗?这句大白话无非是说,军国大事,千头万绪,你只要抓住阶级斗争,就一通百通了!何以见得?一抓阶级斗争,就不免有人要作为阶级敌人挨整,谁能不怕?岂不所有人都乖乖就范;而权力者岂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,岂不心想事成,岂不万事如意,岂不一切皆灵!倘还不相信“一抓就灵”,那就真是冥顽不灵了。
其所以一抓就灵,根本原因还是在于:它恰好符合了“趋利避害”这一根本人性。对于任何人来说,成为千夫所指的“阶级敌人”,岂不是最大的危害,焉得不怕,焉得不尽力规避之?倘能被权力认可、接纳,站在权力一边与阶级敌人对阵,至少能有某种安全,甚或还可能被论功行赏,岂不利莫大焉,何乐而不为,岂不趋之若鹜!这种效应灵与不灵,明如白昼,还有谁不明白吗?
现在已经十分清楚,领袖的高明处,就在于他抓住了人性的根本!再无疑义的是:
作为工具与谋略,阶级斗争完全合符人性!
那么,它也合符人道吗?人性岂能违背人道?不过是一字之差罢了。不幸的是,人性却未必总是一副和善面孔,它不免有善恶之分。那么,长于趋利避害的那种人性,是否有行恶之时呢?躲避阶级斗争的险风恶浪,是否尽为善行呢?凡体验过阶级斗争的人,想必都会有真切的体会,就不必饶舌了。如果一定要我一言以蔽之,那就是:
要锻炼人性之恶,再没有比阶级斗争更好的炼狱了!
斗谁?
人们进入炼狱中,当然不是为了去锻造人性之恶。从事阶级斗争的大多数人,在大多数场合,多半是出于不得已。当年在庐山,曾经的老战友、老上级彭德怀,转瞬间成了阶级敌人,在场的大多数人岂能不心犯嘀咕?但他们别无选择,因为领袖一言九鼎,已经选择彭德怀为阶级敌人,而且注定成为所有人的斗争对象了。
那么,在一般情况下,应当选择斗谁呢?
在许多人看来,这件事该由马克思来决定。
问题是,恰恰不能诉诸马克思!当然,谁都知道,马克思的历史观,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。但在中国,大概很少有人知道:其一,马克思多次声称,他的理论意在改变制度,而不在追究个人责任,更不在于“七斗八斗”人为划定的阶级敌人!否则,他也无法与资本家朋友恩格斯合作了。其二,马克思所理解的那种资产阶级,在旧中国几乎微不足道,在文革时期更加如此。马克思倘居那时之中国,他或许真不知到哪里去斗资产阶级!
既然不能听马克思,就只能听现实权力了。其实,当代人都很聪明,根本不需要请教马克思,就知道该听谁来决定斗争对象。领袖从来认为,阶级斗争无处不在。因此,任何单位都不乏斗争对象;具体是谁,则由该地的最高权力说了算。1959年的安徽,副省长张启帆权力也不算小了,但比起省委书记曾希圣来略小一点。于是,曾希圣就有权力决定张启帆为阶级敌人并组织斗争他。类似的权力游戏,发生在山东省的书记舒同与省长赵建民之间。同样的逻辑应用到领袖与刘少奇之间时,灾难的规模与深度就非同小可,以致整个国家都扛不住了,甚至到了“崩溃的边沿”!选择阶级斗争对象这件事,就没有人敢视为儿戏了。
话虽如此,阶级斗争斗谁的问题,却仍然没有答案。或许主要问题是,根本就没有什么解决此类问题的章法。需要什么“章法”的想法,在中国人看来,未免太超越了点,一时还进不了人们的思维。现在人们知道,所谓章法,无非就是规则或者法律,那只是一个法治社会才习惯的东西。领袖从来就不迷信什么法律,更不在意什么宪法,那都是洋人们用来吓唬东方人的!刘少奇就直言:我们不需要什么法律,还是文件与领导人的指示、讲话管用!既然如此,当红卫兵依据文革领导人的“指示、讲话”来批斗他这个国家元首之际,他竟然想起了宪法,就只能令人哑然失笑!
可见,“谁是阶级敌人”这件事,求助于法律是没用的。不过法律管不了的事情,权力却知道该如何管——这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!就是面对红卫兵手足无措的刘少奇,一生中(直接或假手他人)划定的阶级敌人何止千万?可见,天下最容易且最痛快的事情,莫过于划定阶级敌人!为难的或许只是:如何将实际的做法,归纳为多少规范化的文字,用以传诸后人。下面就是一种可行的表述:手握权力的人备一个大口袋,将所有你认定有害、或仅仅是看不惯、不顺眼、碍着你的所有人都装进去,然后贴上“阶级敌人”的标签,就完事啦。
不是这样吗?那么你就去问一问有幸经历过阶级斗争的人吧。
何处觅敌?
有了口袋之后,大多数权力者就知道该如何斗阶级敌人了。天下事,需要学习修炼者多多,但唯独阶级斗争这种事可以无师自通,通常凭本能就够了。但永远会有一些呆鸟仍然不知道何处觅敌。例如,曾任新华社社长的曾彦修,算是一个大才子,不幸读书太多变呆了,1957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挑出手下人划为右派,最后居然将自己算一个报上去交差!谁知顶头上司是特有眼力的人,他寻思:连右派都不敢划的人,哪还有坚定立场可言?这不算右派算什么!曾彦修的名字就这样真正被圈进了右派!
有了诸如此类的事情之后,有司就不能不想到,对普天之下那些有心擒敌却无处下手的笨人,总该有所导引。于是,就有了如下种种举措。
制定标准——早在1956年,领袖就亲手制定了6条标准,用来判别毒草与香花。于是,凡是符合其中6条毒草标准者,就是制造毒草之敌人,不妨喝令拿下!此6条在1956年即派上大用,文革中更屡建奇功。只是仍嫌不够细密,不能不加以改进。于是就在文革初推出了“公安六条”,它就具体多了。例如,其中干脆规定:“凡恶毒攻击……林副主席的人”都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。这样,抓起人来岂不方便!今天,更与时俱进,标准都数字化了:在网络上转发违规信息几百条以上者该定什么罪,都清清楚楚,不差分毫。凡此种种标准,终于使得将谁装入口袋这种事,变得简单易行。
发布指南——标准太具体,固然有准确便用的好处,却不免失之过专,常常挂一漏万,让那些不能对号入座的人有可逃之机。这就需要一种更具灵活性的条例,给觅敌者以更有效的指导。这类指南的重点不在某种人,而是某类人或者某群人。例如,特别点明调查记者、维权律师、网络大V、独立作家、社会组织活动分子等等,都是需要特加关注的高危人群。在这些人群内撒网,虽然未必能一网打尽,但一般总是所获多多。
再设口袋——“阶级敌人”这种口袋,虽然居功至伟,但毕竟有点大而无当,况且越来越不合时宜;换成“敌对势力”也好不了多少。聪明人就想出了一些较小也更合用的口袋,例如“寻衅滋事”、“扰乱治安”、“非法经营”、“妄议中央”之类,很快就风行天下,竟然成了对付敌对势力的利器。天下“利器”多矣,但运用之妙,存乎一心。在这一点上,中国官员恰恰是世界上最能触类旁通的能吏。80多岁的四川作家铁流,因公开批评中宣部长刘云山获罪,装的口袋却是“非法经营”!一群年轻人因要求高官公布财产而获罪,定的罪名竟是“寻衅滋事”!这种灵活运用之要领,书呆子们就无法掌握了。
灵与不灵
不妨再回到“阶级斗争一抓就灵”。自从古圣人提出“治国平天下”这种宏图伟业以来,无数人就在追寻某种治国宝典,借以治国安天下。无论是唐太宗的《政要》,还是司马光的《通鑑》,都未必算得上宝典。我相信唯有“阶级斗争一抓就灵”,才是真正的宝典,足以永久地安天下!至于天下未至于安,古代盛世亦未再至,就是等而下之的太平景象都难得一见,那都不是宝典的错。最有力的辩护有二:其一是,后继者未能真正领会领袖思想,更谈不上切实实行之;其二是,世道已经变得面目全非,再好的宝典今天也难以照行不误。我的看法则恰恰相反:从根本上说,今天完全没有违背宝典精神,至多在具体做法上有所变通罢了。至于效果不彰,乃时势使然也。
只是,“阶级斗争一抓就灵”却未激发什么社会活力,也未实现什么良治,仅仅达到了“万马齐喑”的稳定而已。不妨直说,这种稳定,不要也罢。
更有甚者,文革后期的那种稳定,实际上就是金家王朝式的稳定,那是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之上的稳定。如果不是这样,何至于短时间之后就天翻地覆,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呢?
这就出现一个问题:那个“一抓就灵”究竟灵与不灵?我的回答是:当然灵!无论在历史上与今天都灵。试想,在高压之下,人人恐惧,一时鸦雀无声,何至不灵?但正是这种灵,压制了社会生命力,掩盖了问题,延缓了必不可少的变革,阻滞了社会的进步。这些,还不过是次要的危害;更主要的危害是:阶级斗争彻底分裂了社会,使本来应和谐相处的炎黄子孙,陷入无止境的殊死搏斗,社会充满了互相仇恨的戾气,推崇仁义的古朴之风荡然无存。今天的社会,恰似浩劫之后的精神废墟,让期待中的复兴几如烟云!
这种灵,还不如不灵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