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准忠诚

in hive-180932 •  2 months ago 

你想必毫不怀疑,任何人类语言表达的“忠诚”一词,都无人反对,那不是德行的极致吗?但至少有两个名人的命运与此相悖:屈原对楚王的忠诚肯定是皇天可鉴,但楚王并不接受这种忠诚,对这种忠诚的回报铸就了一个旷世悲剧;彭德怀对党国的忠诚更是尽人皆知,其命运也成了无须多说的故事。发人深思的是,恰恰在近年就有人著文:屈彭两人以忠诚成就了自己的美名,却损害了主公的清誉!在主公及其铁杆追随者看来,这一类的忠诚不仅不值得赞美,而且也不应提倡,或者干脆应当禁绝!

不准忠诚,看来荒诞之至,却出现在我们的古今历史上。一些个案成了流传千古的动人故事,而其是非曲直则成了朝野人士的热心话题。有识之士或许更加关心:“不准忠诚”这种骇人的荒谬,对于国民道德会留下什么影响呢?

image.png

古代故事

主要从戏曲故事获取教益的国人,已有几乎定型的历史观:历史的动荡波折,尽在忠臣与奸臣的冲突中!我读史书的心得则恰恰相反:历史上几乎没有奸臣,所有服务于皇帝的臣子都是忠臣!倘不做忠臣,他们到哪里去讨生活?还不如学陶渊明蛰居故里、经营一片田庄持家养身好呢。

当然,同样为忠臣,其故事仍然可以十分不同:或壮怀激烈,或平淡无奇……。让后人动情的是这样的忠臣:对主子忠心耿耿效犬马之劳,却“忠而见谤”,下场悲惨。这种故事在古代不仅很多,而且几乎丧失了个性,成了千篇一律,实际上就是反复上演同一个故事。与其将这归咎于写史者的思路贫乏,不如归因于中国历史的凝固,千年一贯,乃至其中官员们的人生都几乎雷同。这样,人们对于数千年的忠臣良将,就失去了兴趣。

对于离我们最近的清朝,人们有一份特殊的关注。理由之一或许是,它是一个异族王朝,而且对汉人进行了残暴的镇压与严密的控制,让汉臣陷于空前的屈辱。那么,在汉人中还有忠臣吗?这就别担心了,恰恰清代的忠臣最多,可以编撰最大篇幅的忠烈传!获得汉人如此高度的忠诚,满清历代帝王还能不含笑于九泉!不妨随举数人:

洪承畴(1593—1665),开国老臣。无论多少人骂他为汉奸,都不改其耿耿忠心。不过,他的这份忠诚,却并未被主子完全接受。满清对这位老忠臣的回报就是:最终将其编入《贰臣传》,即专收降清汉臣的传记。这意味着:在功利上满清十分需要降臣的忠心效劳;而在道义上它不能不贬斥那些背叛故主的人,否则,怎能在新朝树立道德标尺呢?你已看出,这种逻辑恰恰就是“不准忠诚”!

郑芝龙(1604—1661),抗清名将郑成功之父。今天那样多歌颂郑成功“爱国抗清”英雄壮举的文字,多半忽略了另一种忠诚——其父在降清之后对满清的彻底忠诚。郑芝龙生命的最后十年,几乎在对儿子的不断劝降中度过。但郑成功矢志抗清,断然拒绝父命,于是郑芝龙对于满清不再有用,竟然被清廷编造罪名砍了头!

年羹尧(1679—1726),清初名将,在平定西南边地时,建树了辉煌功业,是深得雍正信任的心腹大将。或许,在雍正与诸兄弟争夺皇位时,他很可能起了一定作用。但他就在功成名就之后,被其主公赐以自尽了!据说是雍正对他有防患之心。他确有谋反之心吗?他在阴间地府中该对谁去陈诉自己的款款忠心呢?

从最后两例看来,满清岂止是不准忠诚,实际上是诛杀忠诚了。

近代传奇

不知是史家还是说书人,发明了“反骨”一词,而且言之凿凿地说,魏延的后脑就长着反骨,因而在诸葛亮去世后就谋反了。魏延之事,年代久远无法查证,不去考虑。现代倒是真有一个长反骨的人,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陈独秀(1879—1942)!陈独秀几乎反了一生:反满清、反袁世凯、反北洋政府、反蒋介石、反斯大林、反王明博古……直至在贫病交加中死于四川江津而后已。他这一生岂不是为反而生?但毕竟有一样东西他不反,而且忠诚到底,这就是信仰:他一生忠于信仰!

陈独秀信仰的圣物唤马克思主义。这个主义今天无疑有点暗淡;至少,它的大部分信徒已不再真的信仰了,否则,就不至于将大捆的公帑搬入家中、将美人搂入怀里。但在陈独秀的时代,马克思主义还是一个香饽饽,被无数人宠爱着,其中就包括一些辛亥元老与国民党要人,例如后来蒋介石的亲密支持者戴季陶、陶希圣!

马克思主义果然是一件利器,它让许多人获得无穷助力,从此功业辉煌,前途似锦。但就是陈独秀特别倒运,对主义的忠诚信仰让他厄运连连,最终滑向黑暗深渊。

陈独秀是中共的真正创建者,且连任了6届总书记。他对于自己创立的这个党的忠诚,当然无可怀疑。但他的那种忠诚,恰恰太过分太死心眼了,因而不被其上司——那时是斯大林——接受,而且被斯大林判定为不忠诚了!那时,斯大林命令中共加入国民党,而且一切服从国民党,而陈独秀这头犟驴轻易服从过谁?他个人带头退出了国民党。但1927年4·12之后,莫斯科发起清算失败的责任——谁都知道首要责任者正是斯大林——陈却成了替罪羊,被自己创立的党开除了,罪名居然是投降派,而最不可能投降的恰恰是他。

不再是“党的人”,其实不应是他的人生绝境。他可以如张申府一样去做一名独立学者,可以如李达一样回归教授职业,可以如张国焘一样去谋一个能糊口的差事……,这些人都是中共元老,也曾是他的老部下。但他一样也不要,却继续忠诚于信仰!

这种信仰将其送入了国民党的大牢:陈独秀在1932年被捕。在审判期间,各界名流都表达了对陈独秀的声援,辛亥元老章士钊亲赴法庭为之辩护,处心积虑为其开脱,但陈独秀却不买账:在法庭上公开宣布,不认可章士钊的辩护,他信仰马克思主义并不冤枉,而且誓言继续为之奋斗!这样一来,那些好心为其开脱的朋友就帮不上忙了。他最终被判刑8年,至抗战开始时才被开释。

抗战期间,陈独秀蛰居四川江津,贫病交加。这头当年的雄狮已经垂垂老矣,却依然倔强如故,成了不受各方欢迎的人。因为不肯低头,而且继续批评斯大林,延安不欢迎他;他也不买国民党的账,拒收蒋介石派人送来的救济款。这一切都不改他对信仰的忠诚,但这种忠诚却不能拯救他于现实的困境。即使如此,他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放弃这种忠诚,学不了李达、陈望道、邵力子等旧日同道。这样,就注定了他的终生厄运。

然而,陈独秀的忠诚究竟被谁所拒绝?他只能赴黄泉去思考了。

现代圣徒

不同于上述诸人,田家英只是一个不大的人物,但其所展示的故事或许更加动人。

田家英(1922—1966)出生于成都的贫寒之家,父母早亡,仅靠一点私塾的底子以及刻苦自学,奠定了那被称为“秀才”的基础。他酷爱写作,12岁开始发表文章,颇有一点“神童”的光彩。他1938年入延安陕北公学,后来担任多种文职工作,1948年起任毛泽东的秘书。

毛如历代志在天下者一样,在自己周围集合了一批资历不深、但才智颇佳、有心进取的年轻文人,如陈伯达、胡乔木、田家英、吴冷西等,毛喜欢戏称他们为“秀才”。这些人先后进入秘书班子,给毛处理各种事务或者代写文章。在中共历史上,这些人扮演了不可忽视的角色。此处不去叙述他们的建树,而集中于考察:他们如何表现对于主公的忠诚?在所有这些人中,田家英是最忠诚、最无私的一个,在他身上展现出历代士人赤胆忠心地效忠主公的那种标准形象。

田家英的短短一生,并没有留下什么辉煌业绩、显赫头衔、独立著述,并非其能力不逮,而是他将其全部身心才智都贡献给主公了,而且其工作生活也完全融合到主公的事业之中。至少在1959年之前,毛对他的这位秘书是完全满意的,而且另眼相看。或许,在毛心中,田家英已经成为他身上的一只手,可以随心使用了。

而且,田家英能够献上的岂止一生的辛劳,实际上还献出了一生的令誉与灵魂的安息,而在那个时代,没有任何其他类似身份的人能够做到这一点。他是毛身边唯一具有古风的那种赤胆忠心的人,唯一始终将主公的事业、声誉看得比自己的升迁更重要的人,唯一敢于进言的人!在这一点上,其他秀才,诸如陈伯达、胡乔木等,都根本无法相比,不过是鼠辈而已。对于主公的日益骄纵,对于国事的日益荒唐,他真正忧心如焚。在1959年的庐山,他曾对人私语,一旦不得不离主公而去,他将留下忠告,主公应以如下三件事为戒:治得了天下却治不了左右;不能进言;不要像斯大林晚年,以免身后被人议论。

一个始终被一群佞臣包围着的雄主,身边毕竟还有一个竭尽忠心的人,岂不是其天大幸运!但那时主公已经深陷迷途,既不能分辨世事的真假,也不能分辨周边人的忠奸,对于田家英的不断进言,不仅无意采纳,而且深感逆耳;自庐山会议之后,就日益疏远这个唯一能提出忠告的人。到文革前夕,毛终于不再容忍田家英留在身边。田岂是愚钝之人,岂不明白自己已经走到了哪一点?他的生命就结束于此时,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。至于此中的迷雾: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,恐怕永远无从知道了。

看田家英的故事总觉得意犹未尽。他这种非同寻常的忠诚,是被拒绝还是被浪费了?在20世纪,真正还需要这样的忠诚吗?

当代世风

关于忠诚的故事,已经讲到了1966年——空前浩劫的开始之年。还能或者还有必要讲下去吗?最主要的是,世间还有“忠诚”这回事吗?在无比纷繁的万千世事中,还能理出一个忠诚的故事来吗?即使你描述了某个“天外奇谈”,会有人愿意倾听吗?

对于这些的回答,恐怕都是否定的。

忠诚是一种义务,而不是一种算计,不能以利益作为尺度。在君臣之间、上下级之间、父子之间、夫妇之间、朋友之间、师生之间、同事之间……,自古以来,就远远不是完全忠诚相见而别无其他。但世上毕竟还有标杆在,世人毕竟明白荣耻有别,毕竟知道“流芳百世”与“遗臭万年”不是一回事。但从苏俄引进的政治绞杀,尤其是集残忍荒诞之大成的文革,毁灭了这一切!到文革结束之际,谈忠诚、坚持忠诚,岂止是不再可能,而且真正被几乎所有人看作笑话。不仅是作为事实,而且是作为原则或者理想,忠诚都被消灭了,无可复原了——这才是让人绝望之所在。

当然,这并不意味着,世上再无忠诚之人。那个认定“总要有人肯下地狱”、实际上就是选择了自己下地狱的胡耀邦,就是一个忠诚的人,他在一个充满耻辱的年代,保持了对僚属、对友朋、对世人的忠诚,而且几乎是古代君子般的忠诚。但这是一个十分孤立的例子,而且是特别令人悲愤的例子 ——恰恰是这个忠诚的典范,成了现代悲剧的主角!他不仅被背叛,而且恰恰被他舍身救助的那些人背叛了!倘若天公有知,能不发出一声震动宇宙的怒吼吗?

在历史上,对于彭真、薄一波、安子文、吴冷西等人,胡耀邦几乎谈不上私交。但在1978年前后那个生死攸关的时刻,胡几乎担负着天大的风险去解救这些人,让其在蒙冤负屈多年之后重获自由。但正是这些人,在1986年那个将被历史记住的生活会上,给予胡耀邦最大的羞辱,乃至让他竟然当众抱头痛哭!

千古流传的“桃园三结义”,是否有历史的真实性,今天并不重要。但包含在这一故事中的那种精神,却有超越时代的价值,是真正的“义薄云天”。你没听说过现代的“桃园三结义”吧?这就是胡耀邦、陶铸与王鹤寿,他们是在延安时代结下的好友。陶铸早亡于文革中,不必去品评了。王鹤寿呢?文革后重戴乌纱、荣归仕途,但“忠义”二字则再无踪影。正是他,在1987年密告了他与胡耀邦的所有私下谈话,这些都被用来作为惩治胡的材料。

在文革又被讴歌的今天,再谈胡耀邦的忠诚已无意义。而且,以往数千年中所珍重的那种忠诚,其精神或许将长存,但其制度基础则有待根本改变:从由身份决定的义务,改变为对契约的承诺!然而今日之人能有这种认知、且能学会以契约为重吗?

Authors get paid when people like you upvote their post.
If you enjoyed what you read here, create your account today and start earning FREE STEEM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