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于一个社会的正常运行,“社会分工”无疑功莫大焉,但它也没少带来痛苦:有太多的人不喜欢自己的职位。因此,社会永远不缺少对于改变职位或者身份的需要,这构成社会流动的巨大动力。对于社会流动,有人不乏极端的想象:皇帝轮流做,明年到我家!在另一个极端则是:让每一种身份世袭传承。对于一个合理的社会来说,如何确定这两种极端状态之间的某种中间态呢?
固态社会
如所周知,物质有“三态”之分。如果将社会比拟于物质,那么当个人在社会中的位置与状态保持固定不变时,社会就有如一团固态物质,这就是“固态社会”。固态社会的首要特征是:社会成员的住地、身份、职业等等都大体保持不变;或者说,不具有任何流动性。当然,绝对凝固的社会并不存在,此处所说的固态,不过是指没有明显的流动而已。其次,住地、身份、职业的流动各有特点,其社会后果也不尽相同,在不同的问题中,人们的关注点也可能各异。在细致的分析中,这些区别可能是重要的。如果笼统地说到社会的固态,那么就意指流动性的全面丧失。
人类社会形态万端,我们感到陌生的社会形态不知有多少。但唯独对固态社会并不陌生,因为就在不久之前,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社会,就是高度固态的社会!
今天稍年长的人一定记得,在改革开放之前,明载于宪法的那种“迁徙自由”,实际上是完全不存在的。至于身份,领导、干部、群众、黑五类等等,都已固定在履历表上了,即使是作最轻微的变动,都是难以想象的事。职业的种类极其有限,绝大多数人都永远钉在农民岗位上了,那时被美誉为“扎根农村一辈子”,似乎是唯一最荣光的职业。只有少数人能够进工厂当工人,其中就有张闻天的儿子、李锐的女儿、今天的大闻人薄熙来、沈志华等。至于李纳、林立果等,当然自有他人不敢望及的荣宠。如果某人不满意到手的工作,例如搬运工,不太可能给你换一个更可心的工种,除非你爹有特殊能耐。
这种固态社会也不是现代人的创造,我们的先辈在这种社会中已生活数千年了。从今日尚存的少数族谱上可以看到,不少家族在同一村落居住可能长达十代乃至数十代;世代耕种同一块田亩,也是很平常的事情。
毛式固态社会与古代固态社会比较,何者更凝固的问题,或许没有肯定答案。古代农民一旦积蓄了一笔本钱,弃农经商或者举家外迁,都不是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,一般不致受到阻挡;而这在毛时代是绝不可能的。另一方面,毛时代的一个地道农民,即使目不识丁,一旦被某位贵人看中,就可能被提拔为干部,甚至高升至庙堂,例如永远头戴白羊肚的陈永贵;而这在古代却是不太可能的。
至少有一点是相同的:以上两种固态社会都不令人喜爱——实际上都令人恐惧。幸而,历史已经翻过了这一页,我们的后代将不会再生活在这种社会中,不会再成为地球上特异的两脚植物!无论旧时代的遗老如何讴歌与怀念那种时代,都很难打动现代人。
今天,一个固态社会已招募不到至死不渝的居留者了。
流动社会
顾名思义,流动社会就是社会成员在其住地、身份、职业等等方面具有流动性的社会,这当然是一种与固态社会相对立的社会。不过,流动概念也是相对的,可以有多种不同的流动程度:从改革开放初期那种略微松动的流动,到后来真正以四海为家的大流动。
在绝对的意义上,流动社会就是人类社会的常态。似乎没必要去追溯流动社会的起源;即使原始社会,都不免最低限度的流动性。这一事实不能不让我们备感悲哀:我们才刚刚告别固态社会!
使流动社会得以存在的最根本因素是市场!市场是这样的东西:它只接受自由地追求利益的个人,并且为这些个人提供平等的机会。而市场的条件、机会永远变动不居,致使以追求最大利益为宗旨的个人不能不永远处于流动中。如果某个人固定于某处了,那么他多半会失去获取更高利益的机会,或者在无情的竞争中被淘汰。
因此,市场中个人的流动,首先是职业的流动;这种流动通常带来住地、生活条件、社会地位、身份等等的流动。主要关联个人的这些流动,进而会带动市场要素——资本、财富、技术、信息等等——的流动。于是,资源的洪流漫天奔腾的社会,就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万花筒。
流动之利
已经说到固态社会之恐怖,喜欢流动似乎就顺理成章了。但要具体说出流动的好处,仍然颇费思量。一个重要的原因是,人生苦短,即使生活在一个充分流动的社会中,对于流动的体验也十分有限,根本不是如同“朝令夕改”般的频繁变动。因此,下面说到的流动之利,与其说是依据个人体验,不如说是某种社会归纳。
有效配置——在这个远非均衡的世界上,有人占据着膏腴之地,而另一些人则困守穷竭之乡;在未开发地区,可能十个人争抢一个岗位,而在发达地区一个人可能面临十个机会;一些人的求学之路全无阻隔,另一些人则可能处处遇到红灯……。许多人的命运各不相同,是某个命运之神一次安排下来的吗?如果这些安排既不公平、又不合理,有调整的方法与途径吗?如果现存秩序的所有安排,全是上帝一次掷骰子的结果,会有多少人嫌其不公而希望重来呢?当然,无论多少人愤愤不平,都没有什么力量足以摆平;而唯一的希望在于存在一种有序流动的机制,在流动中达到新的配置,有效性即实现于这种因流动而产生的无意识调整中。
强化激励——如果你清楚自己命中注定就困守在当下这个位置上了,无论对于眼前的岗位、职业、际遇是否满意、是否快意平生,你还会有那种奋起一搏的冲动吗?你知道,对于你的任何勤勉、追求与奋斗,命运都不可能給你任何奖励了。除了命定般地据守既定职责之外,你不再指望任何机会带来的激励,也无缘获得突破命运限制的奖赏!这不会让人心如死灰吗?这岂不说明了:真正有效的激励,一定实现于某种流动中;流动的寂灭也将是激励的终结!
多样性——倘若全知全能的上帝一次性地安排好了人间的一切,所有配置都恰到好处,以致皆大欢喜,那么,如此将不再有改变现状的要求、也就不再有流动的必要了吗?如果这样想,那就误判人性了——人性恰恰是永不言足的!人所需求的,不只是他所中意的东西的量和质,更在于“遂意”,而这却不可能通过一种满足来实现。对于多样性的追求,将永远是人们的心中之痒!即使你找到了最称心如意的工作,或许终有一天会希望流动到某个全新岗位上去,谁能斥责你不安本分呢?据报载,一个美国富豪每天都要换装去街头行乞,并将所获用于慈善——这种奇葩的多样性追求,或许不足为法;但能有什么充足的理由去改变他吗?无论如何,
一个富有多样性的社会,一定强似一个千人一面的单一化社会!
如果没有充分的、少有限制的流动,哪来的多样性呢?
流动之弊
在充分肯定流动的积极作用之后,要数落流动的弊病似乎就困难了;甚至不免想,如此备受推崇的流动,还有值得否定之处吗?
其实,流动并非绝对的好事。否则,就不会有那样多的人,长期据守着自己的选择,不为任何诱惑所动,安之若素。可见,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一部分人,他们的信条就是不流动;对这些人而言,流动岂不成了一种弊端?
谈到流动之弊,自然需要区分两种不同的意义:个人感受与社会效果。
在个人感受的意义上,不妨将流动性视为一种偏好——名曰流动性偏好;不同的人,这种偏好可能相差甚远。依据经济学的方法,可以量化流动性偏好。两个极端是:流动性偏好最强的人,希望自己的工作与生活环境每天都有所改变;流动性偏好为零的人则相反,永远安于一种既定的选择而不思改变。大多数人介于以上两种极端之间,呈现出程度不等的流动性追求。在一个自由社会中,任何程度上的流动性追求,都是个人的权利。流动性偏好低者,或许会认为流动性是一种不堪忍受的弊端,但这并没有超出个人感受的意义。
只有考虑到社会效果,才谈得上流动性的弊端。发达社会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:社会处于过于频繁的流动中。
这种频繁的流动,今天正在造成某些问题。其中主要者如下:
损失经济效率——在一些发达经济体中,工人在一个岗位上的平均时间短至3—5年;任何追求效率的经理人,大概都不致希望下属如此频繁换岗。与此相反,日本人倾向于终身任职于一家公司。欧美工人大概不至于羡慕日本人的“从一而终”;但欧美企业家却很可能羡慕日本企业老板得到员工的高度忠诚。
损失团队精神——在现代企业中,团队精神有多重要,东西方的企业家都了然于胸。然而,员工的频繁流动尚且维持不了团队的稳定,更谈不上团队精神的培育与保持。日本公司团队精神的强固,是举世公认的;而这恰恰是日本员工流动性差的结果。
妨碍企业文化——今天东西方的大公司都看重自己的企业文化,为培育这种文化而不惜投入大量资源。无需说明的显然事实是,企业文化的形成与发展都有赖于一支稳定的基干员工队伍,而在员工超常流动的情况下,这样的队伍将不复存在。
在考虑到如上种种因素之后,企业家们在鼓动流动之际,恐怕就得三思而行了。
促成流动
不消说,上述的两种说法绝不可能互相抵消。无论鼓励流动还是限制流动,都有十分充足的理由,因而都有其价值。此处,也没有任何黑格尔诡辩的嫌疑:用不到“既是又不是”这种流行逻辑;两者的角度完全不同,因而完全可以并行不悖。
不过,两相权衡之后,还得承认,在当代流动有更大的价值,因而是需要优先鼓励的。首先是因为,如在“流动之利”这一节中所说的,流动有多方面的好处;其次也是因为,当代世界的大趋势就是流动性的大幅度加强,在这种强劲潮流面前,任何人都难以坚持相反的选择。在仅仅涉及个人选择的事情上,你当然有权利保持自己的流动性偏好;但一旦进入公共领域或者职业生活,就不能不受到强势潮流的支配。无论你个人感受如何,你都不能不定位于“受流动性支配”的位置上。
今天,无论是学者还是职业人,都不可能不密切关注如下的流动:
人才流动——康德终身都任职于柯尼斯堡大学;爱因斯坦赴美之后就没有离开过普林斯顿大学。这些无疑提供了传奇般的故事,但并不能树立什么值得效法的榜样。许多学者服务于不止一所大学,或者一个学者任职于多所大学,都是学术界的幸事。况且,当代真正有影响的学者,再学康德恐怕也难。韩国的大公司硬性规定其高管必需有海外任职经历,以保证公司的国际化品质。在我们这里,几年之前这些要求恐怕都是闻所未闻,而在今天这种诡异社会生态下,就更匪夷所思了。但未来的格言毕竟将是:真正的人才没有国界,更没有地区边界。一个愈来愈多的人接受这一观念的世界,岂不更好!
思想流动——流动的人才肯定带着自己的脑袋满世界跑,这不就实现了思想的流动吗?但这种形式的流动显然远远不够,流动的途径应当更加广阔也更加迅捷。在互联网问世之后,传达思想的旧式工具,似乎都不值得一提了。随着工具的进步,思想交流的功能、思想传导的加速等等,都不可能不随之迅速改变。
制度流动——与思想流动或有异曲同工之妙,只是更显得是一种有形的流动。有目共睹的生产制度、教育制度、学术制度、专利制度等等的流动,仅仅几年之内,就使得人类的许多文明成果流行于全世界。而这些制度的流动不可避免地、多半非人所愿地带动了政治制度、法律制度、社会制度的缓缓进步。
思想与制度的流动具有非同寻常的后果,不能不惊动旧世界的卫士。不过没有人相信,卫士们的奋起抗拒。会使社会流动嘎然而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