伪之为用

in hive-180932 •  2 months ago 

如果你公然宣称喜欢“伪”,那就真该遭人唾骂了。有不可胜数的丑恶与“伪”联系在一起:伪官、伪政府、伪总统、伪书、伪史、伪劣产品……。但如果断言“伪”没有任何正面意义,那又难免被人讥为孤陋寡闻;科学中就大量使用所谓“伪概念”,例如伪球面、伪平衡、伪阳性等等,这些词不带任何贬义。实际上,“伪”之为用大矣哉!稍加概括,或许会让你感兴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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科学领域

今日之科学或许已经支配一切了!但即便如此,却仍然不能说,科学已经大众化,实际上它更不大众化了。科学家被视为“怪人”的时代,也没有远去,或许更接近了。科学家的“怪”,首先就表现在其所用的语言与众不同。为了科学的目的、科学的理由、科学的独特传统,科学家根本不和大众商量,就造出许多科学名词。科学名词之不大众化,表现之一是:即便使用普通字眼,也完全不同于常人的理解,带“伪”的科学名词尤其如此。

那毕竟是个别的吧?才不!在科学中已多到了司空见惯的地步。此处肯定不会去开列清单,因为对诸如此类的东西,非专业人士不感兴趣,甚至观感不佳,败人胃口。如果我在这里旁若无人地大谈“伪球”,恐怕大多数人将开溜了!

不过,至少得看一个例子,否则就完全没有感觉了。

我举的例子就是所谓伪原子,一个地道的物理概念,它表示某种“原子团”,是一种类似于原子的东西;其中的“伪”与任何人认识的伪字并无二致,但就是没有一点“伪劣”、“伪善”的意思。其所以加一“伪”字,除了表达与寻常原子有别之外,别无他意。

原则上,任何现有的科学名词,都可以通过加上“伪”字的方法构成新词,用来表达某个新的科学概念。如果哪一天你看到了伪地球、伪太阳、伪行星、伪晶体、伪芯片……,也不必大惊小怪。

不过千万别认为,这些词今天就已流行了!此外也要记住,不要在读了本文之后心血来潮,乃至情不自禁地自造一个“伪……”的新词写到文章里去!别介意,我敢说你多半没有这个资格。造科学名词是科学家的特权;即便科学家也不能胡来,所造之词只有得到科学共同体的认可,才有意义;否则,不过是自娱自乐而已。

政治领域

在“伪政府”臭名远扬之后,就不再有人相信,“伪”字还能堂而皇之地进入政治领域,这似乎是任何人都无法接受的。

不过,还是首先说明一下应用“伪”的各种情况。“伪”字的本义是虚假、冒充等等,具有明显的贬义,恰好与真、真实相对。你一定记得岳庙的对联:

正邪自古同冰炭,毁誉于今判伪真!

可见真伪之对立,犹如正邪、善恶的对立。有这种比拟在,谁还敢用“伪”字?但在“伪”的实际使用中,仍可能表现为三种不同情况:正面使用、中性使用、负面使用。负面使用当然不必特别解释。唯有前两者才是非常规的使用,通常需要特别解释,以免引起误会。

至少在原则上,政治很在乎真伪。因此当“伪”字出现在政治领域时,可以想象,多半属于负面使用。如果我告诉你:即使在政治领域,也不妨中性地使用“伪”字,那么,想必你会大感骇异。

“假皇帝”当然不是皇帝;岂止不是皇帝,简直令人愤怒,谁还能公然冒充皇帝?但历史上,至少有一例假皇帝完全合法,没有任何贬斥之意,这就是王莽在正式称帝之前所用的称号,这是当时的统治集团认可的。此中的“假”没有任何贬义,不过是一个谦词而已。取同样用法的还有韩信,他在平定旧齐国之地后,竟自称“假王”,以致遭到刘备的训斥:要做王就做真王,称什么假王!当然,韩信口中的“假”也不过是一个谦辞而已。

如果将“假”换成伪呢?我不知道韩信与王莽是否考虑过;那不过是一个语言习惯的问题,至少在字面上“假”与“伪”并无区别。

上面似乎完全排除了真正贬义上的“伪冒”。其实,就是“伪冒”也有合法的时候,下面就是一个很著名的例子。

林彪事件之后,最为难的事情是,如何解释“洞察一切”的领袖竟然没有识破林彪之奸。领袖本人对此想必也深感苦恼与无奈。幸而,几个才多智广的谋士有了主意:康生与张春桥一起合计之后,想到了领袖于1966年写给江青的一封信。如果在那封信中谈到林彪,而且包含对他的某种不信任,岂不就证明了:早在5年之前就预见到了林彪的叛变吗?那不是神明一般的天才洞察又是什么呢?

想到这一层,谋士们豁然开朗,立即着手修改那封信。本来就是文章高手,干这种事情更是驾轻就熟,有何难哉!于是妙文立就,这就是人们后来在学习传达文件时看到的那封著名的信。领袖倒是十分通达,当文士们干这件事时完全置身事外,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活话:看来就只能随你们去办了。这种智慧,自然又比写手们高出一筹。

这岂不是政治史上的杰作!不过,我想这一杰作终究没有什么大用处,如果还不是负作用更大的话。在未来的历史学家看来,整个林彪事件也不过是中国现代史上的一个小小的漩涡,是否有高人预见到都无关紧要。既然整个文革都只是一种不足取的历史倒退,那么文革势力的一场内部冲突,就不值得过分去关注了。

文化领域

文化领域之伪,当然不会像政治领域那样惊天动地。但实际上为数更多,牵涉更广。完全不假思索,就可以举出伪书、伪经、伪学、伪史、伪文、伪诗……。从常识看来,在文化领域对于真伪也是绝不能含糊的。因此,“伪”字在文化领域的使用就主要属于负面了。有些岂止负面,简直就是用于表达文化垃圾!

不过,像对“冰炭”那样对待“伪真”,在文化领域也未必很现实,因为比起政治立场来,文化现象更加复杂,更难以判断。因此,对于出现于文化中的“伪”,即使学者们有时也莫衷一是。历史上的伪经就难倒了许多人。

在魏晋年代,在考古方面出现了一些突破性的进展,最重大的事件是发现了一批古代经书,它们用当时并不流行的古代文字写成,因而被称为“古文经书”。例如《古文尚书》便是。而当时流行的经籍则使用稍晚的文字,称为“今文经书”,例如《今文尚书》。两者在文字、篇数、篇名上都差别颇大,何者为真的问题就引起激烈争论,成了一些历两千年未决的学案。近现代的主流看法颇偏向肯定“今文经书”为真,但也不完全排斥“古文经书”。无论结论如何,这都是一个学术问题,还没有到非皇帝老爷来断案的地步。

但到晚清年代,“今古文之争”竟成了“正邪”之争,这起于康有为的一部惊世之作《新学伪经考》。在该书中,康有为断定“古文经书”就是汉代学者刘歆及其门徒的伪造,其目的是为王莽篡汉作舆论准备。而康有为推倒古文伪经,尊“今文经书”为真经,则似乎是在为他所领导的维新运动立言。这样一来,“今古文之争”就不仅是汉代的正统与篡汉之争,也成了晚清的维新与守旧之争。硬将学术之争牵扯到政见之争,无论康有为如何立意高尚,都开了一个恶劣先例,实不足取。况且从内容上看,也太牵强附会,难以服人。因此,康有为给“古文经书”所定的“伪经”恶谥,也就不能定谳。

定一个“伪经”尚且如此之难,给历史上的其他“伪史”、“伪书”等等定案更谈何容易!如果一种文化遗产之“伪”并未确证,即使冠以“伪”名,也多半是一种习惯性的标签,并不像字面上所呈现的,有严格的贬意。

其实,比“伪经”更值得关注的是“伪史”。在西方文化中,撰写历史著作是民间学者的事情。在中国通行的是另一个极端:除了少数早期例外,官方完全垄断了历史著述,其产品就是收入《二十四史》中的那些“正史”,它们是唯一具有合法性的史书。非官方作者敢于写史,已经是一种需要勇气的事情;其作品登不了大雅之堂,被称为“野史”或者“稗史”;如果因其史论越轨而受到官方指斥,那么就连野史都算不上,成了在禁毁之列的“伪史”。可见,古代的“正史”与“伪史”之分,并不是学术意义上的真伪之分,而仅仅是官方的一家之言。这种意义上的“伪史”,大可不必一概排斥,需要历史学家们仔细甄别,取其有价值的内容为今天所用。

观乎此,就更不能盲目排斥旧文化中所称的“伪”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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